来源:新民周刊  文章作者:可 非

 

    笔者:走之前你试过“争”吗?

    陈丹青:一直在争啊,连连上书,还手写,跑各种办公室。都客气极了,耐心解释,给你递上去,可是完全没结果。我错在自以为争的是学术,争个招生自主,争个考试问题,真的,我全错了,那是权力问题。等我发现,我立刻觉得事情很简单,退出。

    笔者:你要走,他们没有挽留你的意思吗?

    陈丹青:口头上会吧,同事们当然不愿我走,少了个心直口快的傻逼。可我要是个领导,我也讨厌弄个闯祸胚子来,这不添乱嘛!我一点不怀疑当初聘用我的善意,请进来弄弄,出点成绩,有个牌子,结果没想到来了这么个家伙,不懂事,不识趣。这是个例,是我性格的问题。

    推举木心,

    是我个人选择

    笔者:你推崇木心,对他评价很高。但如果把木心和你的文章放一起,编辑更愿意挑你的文章发表。

    陈丹青:你怎么知道?这两年好多记者、编辑说服我向木心先生要稿子,他如果写了什么,媒体一定乐意发表。至于为什么推崇先生,我不想三言两语讲这件事。你看,我几乎没有直接讲过木心先生,而是谈论我们的话语系统、写作套路—— 木心是一个“个人”,“我们”是一整个“系统”。最近我刚收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一位学生来信,1984年出生,他说,他们全班读木心先生的书,非常喜欢。

    近年我从年轻人那里经常得到类似的反馈。我发现,凡是我这年龄层的,还有部分60年代出生的读者,十有七八难以接受木心。但是上一辈,或者索性七八十年代出生的晚辈,阅读木心比较少偏见,少障碍。说明什么呢?说明我辈完整接受了一种话语教育。几乎一代人的文学观和阅读习惯,被重新塑造,忽然木心先生被介绍进来,难以交融。同时,大家的错觉是木心先生被置入内地的“文学界”,以为我要把木心先生放到圈子里早已确认的价值系统,找个位置。不,我要说,这是错觉。

    我写作,是个人表达,我推举木心先生,也是我个人选择。我很清楚这是冤案,好吧,让它成为冤案。

    笔者:你为此和朱伟反目,你们的争议在哪里?

    陈丹青:我与朱伟彼此不熟,谈不上“反目”,更没有争议。他骂木心先生,我站起来回骂,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今天的文学批评,不能说没有,但严肃而诚实的争论,可以说没有。在木心先生那一面,我想,我们是异端。现在我们要拿这样庞大一整套语言系统去接纳、评价这么单独一个人,不,不是高低好坏的问题,它几乎是……非常困难,非常困难。但这才有意思,这才是价值。

 

 

    笔者:有人说你现在功成名就了,因此要搬出另一个神。

    陈丹青:正好相反,这件事毫无功利。我谢谢许多读者支持我,好几次公开场合,有读者特意谢谢我将木心介绍进来,但此外我挨骂,被嘲笑,我清楚背后与私下的闲话。

    如今我被认为是“成功”的人,在这里,成功的人通常会把别人拨开,只剩自己成功,自己好。可是我做这件事是在告诉大家,瞧,我哪里算是好?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在这儿!“功成名就”、“再搬一座神”,真妙啊,什么思路?什么逻辑?我哪句话说到“神”?他们会把一句话塞到你嘴里,然后污蔑。中国人这套把戏太多了,你做点事情,他就这么猜度你,顺便吐点口水。

    我知道我冒犯了文学圈和批评界。好吧,我冒犯了。就是这样。

    笔者:你委屈吗?

    陈丹青:为什么要委屈?从20多年前刚认识木心先生,向人说起,我就遭遇这一套。当时有点惊讶,现在早过了这个坎。你看,这么多年我沉默,不提起木心先生,直到陈村他们开口,我想,好,可能是对的时候,该谈起木心先生了。我于是讲。

    媒体最开心是看我和朱伟打架。多数媒体没有恶意,对我的推介很重视,善意回应。但我知道异议出现后,有些媒体朋友转念头:丹青怎么回事?有人觉得我骗了他们,真可笑。

    我不要在这份名单里

    笔者:今天,在美术上你还有野心吗?

    陈丹青:有,但不能叫野心。我去纽约后经历很长的低潮,90年代找到新方向,10年间画了大量的画,但是会暂时放一放,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展览。

    接续90年代,本来很多画面可以展开,但回国了,进清华,这个过程中断了,另一件事情发生,就是我出书后不断被媒体要求写稿子,不断被带入新的话题,譬如教育啊、城市建设啊、历史记忆啊,等等。我做事原本没计划的,回来后就被情况带走了,变成现在这个局面。但我不急于画画,我不觉得需要向外界证明我是画家,向什么群体交代:“看啊,我还在画画!”或者像杜尚说的,好像欠着社会一幅画,不,我没有这些欲望。除非向自己交代:你瞧着绷好的白布,总会想,啊,还有些画面,哪天试试看……在外界看来,这家伙持续在写,在出书。一个人被公共化,就准备一系列误解和揣测,我只对自己负责,我总会说,画画是我的私事,写作不同,它被发表,被传阅。

    笔者:就是说你一直在画,只是不做画展?

    陈丹青:完全业余,数量少了,抽空画几幅。我不想办画展出于别的原因:我受不了与我同辈的同行,他们大多是美术界或学院的官员,权力、声名、钱,还有所谓学术地位,都有了。我收到各种会议和展览的邀请,永远是这份名单,全是我的老师、同学,或者晚辈,享有美术界最高职衔。我想:我不要在这份名单里。我们年轻时,永远是老一辈在舞台上,似乎永远轮不到年轻人,忽然,我发现我的同辈,我自己,也成了前辈、名人,同时眼看多少年轻人像我们当年那样被压着,低眉顺眼地,情况甚至比那时还糟糕,今天的年轻人要混到我们的位置,太难了。所以我不办展览,凡是展览邀请,都不回复。

    我退出清华,也有点退出美术界的意思。我离开太久了,不会想到我是“美术界”的人,我只想回到纽约的状态,就是,很简单,“一个人”,在家画画、写写,说得好听点,就是个人表达。所以你看,2000年我刚回国,清华给我办了个回顾展,此后7年,我只陪别人办过两次展览:一次是当代画家王兴伟,他说陪我办一次展览吧,好;还有一次就是老哥们儿马可鲁、冯良鸿从纽约回来,和他们一块儿办个展览,就这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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